IMAGE:好像无人不认为你是当代艺术家呢。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洪磊: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的想法不当代。我做作品的一些方式,充满着表演、戏剧、摄影各种成份,乱七八糟的方式。比如我有个DV作品,关于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乱哄哄的大街景,拼装成一个起伏的天空,也挺有意思的。
IMAGE:从这个层面上,你可能跟“七贤”有点类似,你们一边规避与逃逸,但也没有放弃关注当下。
洪磊:对对。不过我觉得他们绝对不会在林间谈什么政治,我不知道你看过《世说新语》没有,他们言谈举止很少与政治相关。他们是玄谈,不是物质性的东西,不触及当世,或者说现实政治的。《世说新语》里有一个细节。最小的王戎,有次来晚了,大家开他玩笑,他很聪明地反驳,这些都不涉及政治的。山涛后来当官,嵇康跟山涛的绝交信,确因政见不同,但他们感情很好。嵇康临死之前,还把女儿托付给山涛。
IMAGE:你喝酒吗?会把自己喝醉吗?是否喜欢喝醉的状态?
洪磊:我不喜欢喝醉的状态,我很讨厌酒,它不会给我任何快感。我酒量极差,任何酒都不行。偶尔大家聚在一起,喝点啤酒,一小杯就醉。我跟喝酒的人聊过,喝到半醉半醒的状态,很愉悦。我要那样了,心跳很快,觉得不舒服,就赶紧睡了,没有愉悦。我也从来不用这种方式。
IMAGE:“七贤”选择名模进行拍摄,当时怎么考虑的?
洪磊:我的朋友和陈娟红关系不错,陈有一个模特公司,当时有个国内企业作秀挑人,我也跟着去挑。挑完以后,他们很奇怪:“哟,你挑的全是外国人喜欢,中国人都不会用的演员!”那时,我的朋友也建议我用陈娟红这样的名模,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只想达到我要的效果,完成与时尚的结合,不需要模特有多大的名气。选中的有三位是 “新丝路”的,价格比较高,这下麻烦大了,嵇康没有了,刘伶没有了,向秀没有了,我非常着急。后来朋友帮忙,找到了刚从法国回来的李芳,再加上陈娟红。这样一来,格局就大了,阵容也大了,我几乎有点控制不了了。她们我谁也不认识,都很大牌,大牌一是价钱高,二是在现场控制上,很担心万一言语或者什么地方有个差错,人家不干了,怕收拾不了。那时候我非常恐惧,很后悔用这些模特。如果是戏剧演员,费用会很低,也很好控制。
IMAGE:当你选了这些模特后,是否想到会是很好的炒作点。
洪磊:我凭直觉觉得很有意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画面绝对要好看,这是第一位的,也是我一贯的想法。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的作品首先要好看,不然我的眼睛是不会同意的。至于使用名模,我想会是个新闻点,会有很多人来关注这个事。
IMAGE:这批作品几乎运用了你以前的所有创作方式?比如:对过去文学艺术中得来的隐喻,现成品利用,数码,时尚造型挪用,对历史典故模拟,历史问题拟定等等。
洪磊:对,都用上了。
IMAGE:这是你作品中第一次出现女模特?
洪磊:好像是吧,以前没有。噢,有,《我梦见我的前世是个女人》,找过一个女孩拍的裸体。IMAGE:我正想说到这个作品,你在其中男扮女装。“七贤”呢,是女扮男装。或者说,从根本上而言,只有人物,没有性别,性别在你的作品中会出现一种模糊的状态?
洪磊:对。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这么说,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会想,如果我是一个女人,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笑)
IMAGE:哈哈。
洪磊:(笑)我要是女人,可能更有艺术感,会是那种非常细腻的女人。十几岁正是青春期,少年性能力的释放找不到一个去路。我想我要是个女的,可能很容易找到一个男的。可我是一男的,找女的就很难。真的,这个事情确实非常奇怪。比如说做《我梦见我的前世是个女人》这个作品,我一直有这个潜意识。曾经有一个台湾的IMAGE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个?”我说“我觉得做女的可能会更好一点。”
IMAGE:(笑)如果下辈子让你选择,当男的还是当女的?
洪磊:我不会有下辈子,也没有如果。(笑)一定要选,我肯定还作男的。再说下去,你要问我是不是要变性了。人的内心很奇怪,有很多细微的东西。
IMAGE:那个时候,你有没有对别的男生有特别的好感?
洪磊:没有。到目前为止,我没对任何男生有好感。(笑)你想问我,是不是同性恋,我喜欢女孩!(笑)你看我的很多作品,有时候会带有女性感觉。其实,中国文化史和中国传统作品中的人物,包括《红楼梦》的贾宝玉,他内心很温柔,他的人格里会有些女性化的成份,但是他们又是非常男人的。他的内心像女人,行为是男人的。
IMAGE:(笑)与这种性格模糊相比,你的作品中对身份有一种强烈的认证。比如说,在每一个模特的脸上放上他自己的名字。你告诉他,你就是这个角色。
洪磊:对。这种状况,出于让观众明白。观众根本不会知道谁是谁。历史上,没有一个嵇康的标准像。我们能看到的,也就是南京出土的画像砖,以及历代国画家作品中的形象。也都是艺术家自己概念化的东西。所以,我必须把他的名字写在脸上,让观者一目了然。这七个模特,相互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我必须得认定他们各自的身份,否则我没法赋予这个人相应的个性,相应的造型,相应的动作,这都是必须强加的,很重要。这个作品虽然有戏剧的场景,但它毕竟是照片,没有动态细节,它要求在在一个画面上让人了解所有的故事与内涵。
IMAGE:七贤是不是有何深层的隐喻。让我来臆想吧:“七贤”脸上的字,会让我想到秦朝“剌字”的刑罚。我猜洪磊是想说,这些为当政者所不容的隐士,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骄傲地宣示自己的身份?
洪磊:不是,这不是复杂的问题。我是想呈现一个场景,制造出一个“危机四伏”的感觉,巨大的危机即将发生,并无讽喻。我曾设计了很多血,再加了一些闪电,制作后期通过电脑我把一些背景都删了。我赋予角色新的生命,给每一个角色设计动作,动作是刻划人物性格最重要的表现方式。有些模特演戏没什么经验,拍摄的前天晚上,我给她们讲每一个人的生平习性,她们自己也会有想象。像陈娟红扮演嵇康,她的参与性和表演欲都很强。
态度决定一切洪磊的精神家园
IMAGE:时代给你的创作留下了什么烙印?
洪磊: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文革”之后考大学,文化课要求没那么严,我才考上。大学时期喜欢艺术,发展到现在还算很顺利。“文革”时我还小,有一次走在去外婆家的胡同里,高音喇叭里传达“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我很恐慌,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个印象非常强烈。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物质文明轮番冲击,新事物的到来让我不安,也很难接受。我从小在一个很简朴的环境长大,当时也没钱,面对经济状况,感到彷徨。我的危机感常常来得莫名其妙,甚至会想战争什么时候会到来。
IMAGE:你作品中呈现出的犹豫、忧伤、压抑和你的性格有关吗?比如死鸟,血迹……
洪磊: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的气质。作品中的意象有几个潜在来源,一是1984年父亲去世,我开始思考生命与死亡,想创造艺术的语言对死亡进行描绘。我画了很久,没画出什么好画。偶然进行的装置创作,瞬间出来的感觉,暗合了我对死亡这个沉重的哲学命题的兴趣,我找到了自己的出口,自然而然诞生了这样的作品。我基本上是满意的。吕澎的评论文章写得很清楚。
IMAGE:你怕死吗?怎样看待死亡?
洪磊:当然怕,谁不怕死。(笑)死亡就是没有了,精神与肉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父亲是1984年去世的,那会儿我还上学,睡上铺,透过窗户能看到星星,我常想宇宙之外是什么?想到不能自拔。我有个同学,学作曲的。有一次我俩谈论死亡,谈着谈着,就特别害怕,那时候想到死我浑身都会发抖,当然现在好多了,世俗久了,对死也淡然了。我的这位同学不行,后来精神出了问题,我到现在都不敢去看他。据说现在也没工作,在家里面,挺惨的。
IMAGE:你会在作品中把死亡放置在凄怨的场景中,与它对视。
洪磊:所以我没有神经。我还敢正视死亡。这是一个发泄口,对死亡的艺术转换过程消解与减弱了我的恐惧。
IMAGE:你自己的精神家园一直很稳定吗?
洪磊:基本上是。90年代初我写了几篇小说,基本上把我后来的审美方式都已经建立了,我的许多想法与做法也都建立了。只是那个时候没有更好的符号来表现。
IMAGE:听说你最喜欢生活在宋朝。
洪磊:有一年《新周刊》采访,谈了什么,全忘了,后来刊出的标题大概是《洪磊:生活在金瓶梅时代》。大约是我当时举例说,金瓶梅时代,审美是第一位的。西门庆在院子里设宴,让下人抬了一个雕漆的屏风作为装饰。审美,或者说视觉的感受,是贯穿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中的。
IMAGE:那时期你的作品中也借用了许多宋朝绘画。
洪磊:对对。95年左右,我一直在考虑到底自己想画出什么样的画?蒙娜丽莎?不是。那些西方名画,都是书本上教的,并不是我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后来我找到了宋院体——当时宋徽宗提倡的,就是院体画。那个阶段也常去故宫,看了一些宋代的花鸟画。我觉得那是我最喜欢的。
我现在想写禅画史,禅宗绘画在中国美术史上并不受重视,但我喜欢。我计划今年写完,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IMAGE:中国古代传统对你影响最深刻的是什么?
洪磊:我觉得是纯精神层面的。去年我去拍峨嵋山。早上五六点,天还没有亮。在那个据说能看到佛光的地方,我等薄云,突然整个人就傻了。山景完全无法用语言描述,特别壮观。我向往的诗一般的生活境界和爱情,我没有碰到过。也许短暂地有过,但是要真正的、一直诗情画意的爱情几乎很难。
IMAGE:什么是你的生活?什么是你的事业?
洪磊:我不分的。生活和工作是联系到一起的。每天起来,就想今天要做什么。
IMAGE:你有没有想过关于“洪磊符号”这回事?比如你的死鸟、蚊蝇、桃花牡丹之类。
洪磊:我承认我在做。我希望中国的传统艺术让西方人认可。两三年前我开始想要建立一个全新的中国审美范式。在世界艺术舞台上中国人的声音还是很有限的,要以我们的方式来跟西方人抗衡,必须用中国的符号。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有自己的一套,当然不是古代山水的方式,它已经衰落了,更不意味着西方的方式。那么这个“新”是什么概念呢?譬如说周春芽他画桃花,审美趣味是从中国文人那儿来的,但他用表现主义的方式画。我也在做类似的事。去年有一组作品,有些苍蝇吊挂、植物在里面。而之前仿宋画的那些石,鸟啊、花木啊,还是传统古人的方式。去年的这个作品,我是想建立个人的符号、个人的审美语言,而不是“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