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了最初两部小说之后,我旅行了更多地方。我曾踏足北美和西欧富裕国家以外的地区。例如,我已去过北非和墨西哥。但越南是第一个使我看到真正的苦难的国家。我不只是从美学角度看这类经验,更是从严肃的道德角度看。因此,我并非对现代主义幻灭。我是要让自己汲取更多的外在现实,但仍沿用现代主义的工具,以便面对真正的苦难,面对更广大的世界,突破自恋和自闭的唯我论。
记者:《恩主》的开篇使我着迷——“我梦故我在!”也许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而每个中国人都熟悉“庄周梦蝶”的故事。可以看出,《恩主》受到克莱斯特的文章《论木偶戏》的影响,在小说中,希波吕忒的旅程探求自我的平静与安宁。
桑塔格:关于克莱斯特,你说得对。我很小的时候就读克莱斯特这篇文章,完全被他折服。不过,关键在于你必须从深处写出来,而这些东西,像克莱斯特那篇文章一样,必须沉入到深处去,然后你才觉得你可以写出来。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以小说或戏剧的形式写一写萨拉热窝被围困的事情。我的回答是,那个经验还没有去到它可以去的最深处。
记者:你在萨拉热窝上演《等待戈多》,对你这次政治介入萨拉热窝,尚·博德里亚有如此看法:“即使世上还剩下任何知识分子……我也不参与那种知识分子的同谋式孤芳自赏,认为自己有责任去做某事,认为自己拥有某种特权,即过往知识分子的激进的良心……像桑塔格这样的主体再也不能介入政治了,哪怕是象征式地介入,但这也不是预测或诊断。“你对他所说的”知识分子的特权“有什么看法?
桑塔格:博德里亚是一个政治白痴。也许还是道德白痴。如果我曾经幻想过以典型的方式充当一个知识分子,那么我的萨拉热窝经验早就会永远把我的妄想症治愈了。要知道,我不是为了导演《等待戈多》才去萨拉热窝的。如果我这样做,我一定是疯了。我去萨拉热窝是因为我儿子,他是一位记者,已开始在报道这次战争,他建议我去看一看。我于1993年4月首次到那里,我对人说,我愿意再回来,在这座被围困的城市工作。当他们问我可以做什么的时候,我说:我可以打字,我可以在医院简单干活,我可以教英语,我懂得制作电影和导演戏剧。“啊,”他们说,“导演一出戏吧。这里有很多演员无事可做。”跟萨拉热窝戏剧界商量后,便选择了《等待戈多》。关键在于,在萨拉热窝演戏,是我已在萨拉热窝、想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对萨拉热窝略尽绵力的时候,萨拉热窝一些人士邀请我做的。
我与“知识分子的特权”没有任何关系。我去那里的意图,并非要作政治介入。相反,我的冲动是道德上的,而不是政治上的。我很乐意甚至仅仅把一些病人扶进轮椅。我下这个决定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那环境极难忍受,而且枪火无情。炸弹四处爆炸,子弹从我耳边掠过……那里没有食物,没有电力,没有自来水,没有邮件,没有电话,天天如是,周周如是,月月如是。这不是什么“象征式”。这是真实的。有人以为我是兴之所至跑来排演一部戏。要知道,我于1993年4月首次去萨拉热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儿,直到1995年年底。那是两年半时间。那出戏花了两个月时间。我怀疑博德里亚知不知道我在萨拉热窝待了多久。别把我当成某个拍摄波斯尼亚纪录片的伯纳德—亨利·利维(Bernard-Henri Levy)。在法国,他们把他简称为BHL,在法国他们称他为DHS(在萨拉热窝两小时)。他乘坐一架法国军机于上午抵达,留下摄制组,下午就离开。他们把毛片带回巴黎,他加了一个密特朗访问,配上旁白,然后在巴黎剪辑完成。当琼·贝茨(美国著名女歌手)来做二十四小时访问的时候,她的脚从未踏到人行道上。她乘坐一部法国坦克到处转,整个过程都由士兵包围着。这就是某些人在萨拉热窝干事情的方式。
记者:你是不是曾经把博德里亚称为“狡猾的虚无主义者”?
桑塔格:我怀疑。我想我不会把他称为虚无主义者。我想,他是无知和犬儒。他对知识分子有很多见解。然而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知识分子。他们大多数同流合污。但有些很勇敢,非常勇敢。知识分子谈什么后现代主义呢?他们玩弄这些术语,而不去正视具体的现实!我尊重现实及其复杂性。在那层次上我不想乱套理论。我的兴趣是理解意念演进的系谱。如果我反对释义,我也不是这样反对释义本身,因为所有的思考都是某种释义。我实际上是反对简化的释义,我也反对花巧地把意念及名词调换和作粗浅的对等。
《论摄影》
摄影是否在麻醉我们?
记者:回顾起来,你的书《论摄影》可视为论述后现代的开拓性作品。例如,你说摄影的品味天生就是民主和均等性的,泯灭好品味与坏品味之间的差别。摄影,或者说影像文化,已把惨剧和灾难美学化,已把我们的世界碎片化,取代了现实,灌输一种宿命感:“在真实世界,正在发生某件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如何演变。”(这番话预示了维里利奥的一种看法,也即我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已被“快进”、“播放”和“倒回”取代——现代或后现代人的形象变成一位安坐家中、手执电视或摄录机遥控器的观众。)在你看来,摄影是现代主义的终点但亦导致其崩溃。
桑塔格:是的,也许如你所言。但我再次不觉得需要使用“后现代”这个术语。但我确实认为,用摄影角度看世界是上天下地把事物均等起来。然而,我也在疑虑摄影影像吸纳这世界的灾难和恐怖所带来的后果。它是否在麻醉我们?它是否使我们对万事万物习以为常?震撼效果是否消减了?我不知道。此外,硬照影像与活动影像之间有距大差别。活动影像力量非常强大,因为你不知道它往哪里去。在《论摄影》的最后一篇文章中,我谈到我在中国的经验,我目睹一次在针刺麻醉下的手术。我看见一个人的胃因患上严重溃疡而大部分被切除。针刺麻醉显然很有效。他睁着眼睛,一边讲话,一边藉一根麦秆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某种液体。这是一点也没得作假的,针刺确实有效。医生说,躯干使用针刺麻醉很有效,但是四肢就不那么有效,而对某些人来说根本就不顶用。但它对这个病人有用。我没有畏缩地观看这次手术,看着那个胃被切开,病人的胃那一大片溃疡的部分呈灰色,像轮胎。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手术,我原以为我会看不下去,但我看下去了。接着,半年后,我在巴黎一家电影院看安东尼奥尼的记录片《中国》,里面有一个场面,是在针刺麻醉下的剖腹产术。孕妇的肚子被剖开那一刻,我不敢观看。多么奇怪!我不敢看那影像,但我敢看现实中的手术。这点非常有趣。影像文化内有各种令人困惑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