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达达回忆录
许成斗,大家都喊他“老许”,人瘦,跛。1983年“五人展”他拿了两幅用凡高手法画的厦门中山公园风景油画,他在五人中年龄最长,长过二十几岁,最业余,非出自哪门哪派哪院嫡传嫡系,但他对艺术最热情,最痴情,他爱艺术,爱油画,尤其疯狂地爱凡高的画。因为这长久的爱,不舍的爱,深入心里,植入骨髓,而对生理有了作用,最直接的感受是他消瘦的面孔在他不笑时,凝神时,肖似凡高,有时甚至可达八九成相象。1959年他从越南归国,带回英国产的“三枪牌”自行车、相机、6本法国画册,这些日后成了黄永砯、林嘉华少时觉得最“牛”最“洋”的东西。
他十分喜欢这两个少年才俊的艺术青年,“每月发工资,老许都会带我和永砯到‘大绿岛’饭店美美吃一顿,而后,又带我们去思明北路的‘雅坡’咖啡店品咖啡”,嘉华如是说。少年黄、林二人对这个“么貌么告”(无妻无子),出手大方,又藏多种宝贝的单身汉是佩服羡慕有加,共同对艺术的嗜好,使他们常在一起画油画谈艺术,通过那6本画册去想象更大更远的西画世界,成为志趣相投的忘年之交。嘉华告诉我“喝咖啡,是老许把我们一手带出来的。”真是如此,西洋景这颗种子,也应归功于老许种下,这是关键,否则,就没有今日的嘉华和永砯了(说得严重些)。
当年与老许一同归国的人中还有一个琪耀,他不像老许,一看苗头不对又出了国,去了法国,玩雕塑,我在韩国版的一本雕塑画册中见到过他的肖像照和雕塑,是抽象的木雕。1989年永砯赴法国参加“大地魔术师”展时,老许给他老友琪耀写了介绍信,让其“关照一下”,我听说永砯最初在巴黎准备展览时,是住在了琪耀的家,但不久永砯就搬了出去,后来永砯艺术事业大好,就没有再造访过老许这老友。琪耀,同性恋者。嘉华去巴黎时也曾借宿他舍下,“正常,挺好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嘉华这样告诉我。
我浙美毕业1985年来厦时,不知道老许,他退休到嘉华公司帮忙,多次遇到就熟了。好几次我到柜台前,老许都会笑眯眯地迎上来,用黄瘦的手拔下嘴里半截湿漉漉的烟,大声说:“中午我请你吃饭,上‘大绿岛’。”我只是心想这老兄挺客气的,到后来关于他的故事听多了,知道他有上“大绿岛”旧好,再遇上他,我就先笑说“上‘大绿岛’”,他开心地笑了。
1999年,我去意大利,老许已是肝癌晚期,病入膏肓了。临走前,我去中山医院看了他,三楼的一个三人间的病房,老许躺在中间的一床,素白的被子下,老许一个瘦小头颅搁置在枕头上,床被间本应凸起身形地方平展展不见了老许躯体!“命如纸薄”亦有“瘦如纸薄”呀!我试探唤着:“老许,老许?”他徐徐回转过眼来,头颅依然在原处,稍顿,露出丝丝笑意,欲起不能,护工把他上身扶起,啊,是怎样不忍目睹的形躯呀——儿时野地小径中,一只正在被一队蝼蚁移行的螳螂,就是了,像螳螂!他已失去了人形。我说“老许,等我到巴黎,一定让永砯给你买巴黎的咖啡,喔?你等着我带咖啡来。”老许说话了,神志还清楚,他晃了一下脑袋,这一晃,脑袋几乎从那细长脖子上掉了下来“我……我……等不到……你带咖啡来了。”
老许死了。没有一个亲戚来,还是他的小兄弟嘉华为他料理了后事。
前几年,永砯回厦,与嘉华同去墓园看望老许,并送去了法国带来的咖啡。
(注:写在篇首是为了纪念老许,死者为大)
二
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炎热的日子,白日里知了劲唱,夜里跫声四起,夏日的热单就听这“烦”声,就已经一身汗了。当然,那年的热不仅是天热,而是劲风吹遍祖国大江南北的现代艺术热,更热。
我骑着加利福尼亚产的二手赛车,奔走于厦大至黄永砯大中路11号的家和湖滨南路新群艺馆之间,商讨着办展的事。在永砯家里,我时常能遇上嘉华、俞晓刚、焦耀明、蔡立雄等人,有时我们也会把约会地点放在思明北路嘉华家。大家碰头聚会的样子,真有点像苏联电视《列宁在一九一八》的革命者形象:独行,疾步,闪身入门,拉上窗帘,调暗油灯,坐定后低声细语……唉!前边都像,只是后边不同,我们这几个长发,留有须胡的光膀青年,往往是大开窗棂,高声谈笑。
永砯家的二楼已经堆满了他的“东西”,墙上有《垛草》,桌上有《会响手枪》,许多“东西”杂呈一处,上得楼来探脚入内都困难。有一天,我对永砯说“外边玩得很热闹,谷文达在杭州浙美,西安都玩得很大,玩得很好。”黄说“他位置好”,不以为意。群艺馆纪乃进,形象四方的老纪做事倒不四方,建议成立“厦门现代美术研究室”,聚拢现代艺术人才,他对我说“这里空间这么大,你要来就来,你要画就可画,随你,这里还有素描纸你可用”。听了这一席话,我甚是欢喜。就这样一来二往,举办一个现代艺术展览之事就已是箭在弦上了。
展览被定在9月28日,手上现成“东西”最多是永砯,其他人都是为展览而现做的。展览的人头和作品永砯大体有个定调,即拒绝具象,要有现代意识的人和作品参加。对外宣传,我自告奋勇,说与《美术》杂志编辑高名潞相识(书信朋友),发表作品事,可由我与他联系。至于展览评论文章,永砯开初想请洪惠镇写,没成,永砯说也罢,自己来写。
经过几天漏夜布展,9月27日展览已基本布完,下午近黄昏,李翔、李跃年又有东西拿来,300平米的展示空间,已显得十分拥挤。展览未分主次,没有特意的布光,没有在厦登报,没有开幕式,一个名为“厦门达达现代艺术展”的展览在9月28日开门后便就开始了。
黄永砯的作品《1986年给劳生柏的备忘录》、《安格尔画的改装》、《会响手枪》、《1986年涂掉1985年所作的抽象画》、《按被法医解剖以验明色调、色性、色度的油画颜料(一)(二)》、《大字典》、《10件袋装的构想(文字)和被构想的实物》。永砯此时的作品已经是去技法去传统,他说“我个人已经结束了抽象和画布为载体的一系列实验,作品朝着超出或破坏画面和实物结合的方向发展”。
我的作品有《被红布裹着的人及礁石大海天穹》此系列行为照片,是我在开展前数天一个清早,我唤醒八五级美术系三个男生(叔华、文东、长松),顺手拿过一块模特儿用的红色被单,直奔厦大白城海边,就地选景,摆POSE拍照完成的,共洗放19张参展,其中一张三人扑卧向一块三角形礁石照片,被多次刊用;《我与导演海伦》是我与电视台的郭培育请了几个新闻系的男女生,在厦大的人防洞拍的,我们选了查拉的达达剧来演,我扮演剧中导演;另有《大海是正方形》、《肖像》、《经络相观》、《显露的形状》,这时期我开始关注行为艺术。
蔡立雄有《可乐罐和四个华丽乐章的演奏》、《红色罐子在展览场所的位置选择》、《计算机给艺术家算命》、《集装箱》。立雄作品显示了对平面设计版式形色的敏感,日后他成为“商广”老总,“七匹狼”与“劲霸”等许多大企业品牌形象的创意设计师。
嘉华有《红色的量块》、《有气无力的渐渐消逝的光芒》、《无声的被悬挂着的四度空间》、《受被造物摆弄的象征》、《幸运的太极》。嘉华最早下海,自创厦门第一家私人广告公司“华达广告公司”,他几件东西都像雕塑,都是广告制作常用材料,手法干练明快。
焦耀明有《不合时宜的对话》、《灰色的空间》、《或者是水或者是鱼》、《自上至下的蜕变》、《行将死亡的主题》、《折成的黑影》、《折成的白影》、《蒙德里安作品的支解方式》、《灰色空间》。其中“二折”为布质软雕塑,有点形而上,也有点对具象的不舍。
纪乃进有《既陈刍狗》、《德充符》、《鱼之乐》、《野有彷徨》,布面油画,人体几近无形,素绘,呈无常飘逸状。
李翔、李跃年有《方向机与输油管》、《黄油枪与喷灯》、《齿轮与升降机》,李跃年有《水墨一、二、三号》现成品与抽象水墨。
黄平有《三个立像》、《柱子》、《斜卧像》三件抽象木雕。
吴燕平有《律动》抽象水墨画。
俞晓刚有《合也》、《净也》、《常也》、《逸也》、《天也》,布面抽象油画。
另有陈承宗《题目与画没有关系》布面油画一幅,刘一菱与立雄合作《可乐罐和四个华丽乐章的演奏》一件。
13位参展人,作品最多的是焦耀明,9件;最少的是刘一菱,1件。开展后大家也未内部议论,也未总结展望,就这么把东西向观众晾晒出来了。厦门美术界有了一些动静:厦大艺术学院用校车把美术系的老师拉到群艺馆看展;《中国美术报》这当年最具煸动性的报纸,在11月17日头版头条,以黄永砯《厦门达达——一种后现代?》为题刊登厦门达达艺术展事,并配有署名为《厦门达达晚来风急》的凡荻评论文章,同时报纸配选了我的《大海是正方形》、《红布天穹》及《厦门’86新达达现代艺术展览场景》图。
《美术》杂志的高名潞,我也已经取得了联系,高说看了我寄去的“厦展”作品照片和论文,感觉不错,决定选用黄永砯文章和我的《艺术就是有意识的指向》文章。后说“中国美术报”黄文已发,让我另向黄要一篇文章,我一一照办,更大范围,更全面地介绍将在《美术》1987年1期上登出。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年那时节正逢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全国文化系统在自查整顿,这猎猎东风在随后日子中愈来愈明显地表现出来:最初高说有压力,继之说要删去一部分,再后来说已经交付印刷,再在后来说制版付印的东西还是在最后时刻被全部揭了下来,“实在抱歉,兄弟!
1986年11月20日,我们决定烧作品,这一动意应该是永砯提出的吧。说做就做,大家各自把自己的作品拆御了,纷纷搬到楼下广场集合,这是刚下过雨的土场有些泥泞,永砯在广场上用石灰写了“达达死了”、“不消灭艺术生活不得安宁”、“小心火”、“艺术就像鸦片……”(事后才知道永砯这几个字,都是事先拟好文稿写的。)嘉华则用他熟练的黑体字写“达达展在此结束”。在我的记忆中,老纪未参与火烧自己作品,他的作品原地挂在展厅墙上。
至此,这个开初还夹杂着隐隐古典的恋情与羞答答小资情调的大杂烩展览,在这次统一的行动中,在点燃作品的熊熊大火中,压抑的无产阶级革命激情被彻底释放——始方抵达了达达境界,有了达达模样和精神。
1986年11月29日晚应厦大美术系、新闻系学生会之邀,达达一行来到厦大美术系座谈,地点建南大礼堂北侧一栋二层建筑的东向楼下第一间。会议由我主持,来了不少人,有学生、研究生,亦有系里的年长教师,坐了满当当一间教室。
学生提问踊跃,多半表示对展览作品的不理解、不明白。最后被问起,艺术的社会价值与意义时,永砯回答“艺术是无意义的”。当学生追问如果艺术是无意义那为何要办艺术学院时,永砯对艺术学院的意义亦作了否定的回答。结果不妙,后来这话传到了领导的耳里,而且传成了艺术学院是骗子的内容,这样,我就受到领导的批评。好在同事与学生未当真,依然亲近我。
1986年12月16日至19日是“发生在福建省美术展览馆内的事件展览”,我没有参加这次活动,可能是有课或其他什么事。永砯、焦耀明、俞晓刚、嘉华去了福州。现旅居巴西的原省博物美工王继权告我,“是我帮了他们的忙,当时有人不肯,我说没有关系让他们试试,咦,不然,怎么可能让他们那样干?!”
永砯一行干了什么呢,他们把馆外的建筑废料,旧货如水泥模块、砖、瓦、门框、破沙发、条木、旧桌、铁栅栏、下水道管、陶缸……搬入馆内散置成“展品”,埋头苦干,大干加巧干忙乎了几天,有福师大学生来帮忙,终于尘埃落定。“福展”不到几小时,即被闻讯赶来相关人员喊“停!”,永砯是这样说明,“……在这次展览中,我们空手而来,最后空手而归,这是一次无‘作品’的作品展览。”
1987年3月18日“废品仓库活动”,我、永砯、嘉华来到厦禾路一处废品堆放场,做现场改装活动。
1987年4月“正方形里的变化”是我借厦大校庆文艺周,导演了一出舞台行为:两男一女三个学生,身着紧身衣裤,随着我的口哨单音(录音)时急时缓,在一个木质模特台上,做随意的扭摆。表演者,长松、文东、马丽丽。
1987年11月9日,“作品垃圾处理”。入夜,永砯把他早先的一些架上绘画作品,抛置于马路边的垃圾箱旁,他与曾颖宏藏匿于暗处,有人来捡拾时即行拍照。不知是行为过于诡怪还是碰巧遇上公安,总之他们被带进局子,最后以写检讨书完事。
1987年11月12日“纠缠——捆绑活动”在市府白鹭洲,参加者有永砯、嘉华等十来个人。在一片干裂的泥塘地里大家只剩底裤,头罩塑料袋,用麻绳捆绑彼此(有录相留存)。
同日同一地点,永砯玩“鞭炮裤子”把小鞭炮置入裤子,点燃爆炸(他内里还有一条裤作衬否则是受不了的)。
1988年10月15日“进入美术史——幻灯活动”,嘉华表演、吴艺明拍摄,他们把美术史中名作的幻灯打在裸体上,形成新的一道风景。
三
1988年,忘了是早春还是深秋时节,我与永砯应邀参加高名潞、粟宪庭等人策划主办的“中国了现代艺术研讨会。”各方“现代”豪杰云集于黄山脚下屯溪小县城里。会议很短,说了些什么,讨论什么我已没有多大印象。从美国匆匆赶来赴会的郑胜天和我们吃一桌饭,他说我也想来一起玩。会议结束那天晚餐后办了舞会,大厅撤了桌椅就开跳了,艺术家邀了女服务生跳,开始有三步、四步和迪斯科,随后就很快变成无论什么曲子就只有贴面两步舞了,那搂得紧呀,下手狠呀,正应了弗洛伊德那句话——艺术家天生具有一双开启少女心扉的钥匙。不久就出事了,女服务生的男友赶来骂骂咧咧要打人,公安来了,让大家不要出宾馆。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结束,有人扬言要在第二天去火车站路上死等,“非揍你几个王八蛋不可!”最后是政府派公安把大家护送上火车才完事。
四
1989年大年初一,“中国现代艺术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厦门达达”赴京人员有黄永砯、我、嘉华、陈承忠、吴艺明,还有黄永磐、沈远。展位在入馆右手第一间大厅。此次永砯带去了他的《<中国绘画史>和<现代绘画简史>在洗衣机里搅拌2分钟》的作品照片,这件东西后来成了他最具代表性和重要的作品,被英国Phaidon出版社收入《The 20th Century Art Book》,与毕加索齐名。
开幕的上午,我九点半才到美术馆,开幕式已结束,观众踩着红白黑三色“不准调头”的一地条幅入场,广场依旧人流遄往。我入得大厅来遇殷双喜,他让我负责一层展厅巡护工作。十点多样子,就闻两声“啪、啪”脆响,只见肖鲁推挤人群向外跑去。有事了!公安出现了,大喊“首都年初一,不要说开枪,就是放鞭炮也不行——关门!”“这你能负责吗?……我们是申……请……”高名潞被带入了会议室,后半截话没听到。
“现展”关门了,午饭是在下午二点半吃的。在美术馆右侧偏房里,全体艺术家以默哀方式,手拿分发的肯德基,怀着沉重的心情,哀悼现代艺术展如此早就关门歇菜了。
“现展”前后关闭两次,国内外媒体把它看成事件大于看成艺术。
“现展”后1989年,永砯被让•于贝尔•马尔丹看上,去了法国。“只准备一个月的时间参加展览就回来。”永砯如是说,他却并不如此,而是就此滞留他乡,一发不可收拾。
五
最近我在读木心的书,木心说有些作品是“行过”,有些作品可称“完成”,很是赞同。如若按木心的“行过”与“完成”的标准,我们这些达达人连“行过”都远远不及,只有永砯有望从“行过”到“完成”。2008年3月21日北京798“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为永砯举办首个国内个展,名曰“占卜者之屋”,届时达达队员悉数齐聚北京,今日大家都已是鬓发飞银天命之年的人了。
人生是行过,亦没有什么能完成的,木心老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