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们不必尊重专家学者的意见,我是说专家学者也有失手之时。纽约的弗利克美术馆(The Frick Collections)收藏有伦勃朗晚年的一幅自画像(1658)。按照美术馆的解说,伦勃朗后期负债累累,破产后晚景凄凉,他为了掩饰自己窘迫的处境,在这幅自画像中,便身着阿拉伯酋长的黄袍,将自己画得目光深邃,一脸威严,似乎在说自己仍然腾达。在此,“掩饰”二字是关键。可是,我也读到过一篇研究伦勃朗的文章,说这幅自画像画出了晚年之伦勃朗的诚实,作品真实再现了画家当时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在展厅里看这幅画,我有点糊涂,这幅画究竟是诚实还是掩饰,孰是孰非?然而,我也有一点清醒,那就是这幅画具有大师风范。作品构图布局的气势、斜穿画面的那束强光、阴影中炯炯有神而又略显忧伤的双眼、坚实的鼻子、紧抿的嘴角,以及松弛而又结实的面部肌肉,这一切都用粗大豪放的笔触来涂抹,运笔该快则快该慢则慢,起承转合跌宕有致。同时,在大师的豪放之中,全无潦草虚弱之处。看那握杖的手,几个大色块稳稳地摆上去,简洁明了,不仅画出了体积,更画出了轻松平静而又自信坚毅的心理和情绪。这样的大手笔就是我所谓的大师风范之经典一例。
三、维米尔的神秘之光
维米尔传世的绘画真迹,目前确认的只有三十六幅,幅幅皆精品。可是二次大战时期,荷兰有个叫米杰瑞(Hans van Meegeren)的画家,他个人竟收藏了不少维米尔作品,让人惊奇不已。战争期间,他将自己的收藏,卖给了德国。二战结束后,荷兰将他贩卖国宝给纳粹的行为,定为叛国罪。在法庭上,米杰瑞语出惊人,声称那些画都是自己伪造的,他并没有叛国。为了证明自己无罪,他向法庭陈述了制作假画的技术细节,并表演了造假的方法和过程。由于他的造假技术了得,专家们不得不怀疑世上的维米尔作品中,究竟有多少是赝品。米杰瑞进一步指证说,收藏于鹿特丹美术馆的维米尔《伊茂斯的晚餐》,实为自己炮制的伪托之作。美术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这幅画是经过专家权威认定的维米尔真迹,尽管美术馆最终还是十分不情愿地请走了这幅画。米杰瑞案是西方美术史上迄今最大的一起伪作案,此案让圈子里的人至今心有余悸,那一幅幅维米尔作品,仿佛是一颗颗定时炸弹,随时会让美术馆因慧眼失明而倾家荡产。
现在,维米尔作品已经过重新确认,我有幸在北美和西欧看到了他几乎所有的真迹。这些画体现出的大师风范,与伦勃朗不尽相同。如果说伦勃朗的用光、用色、用笔都充满激情,以潇洒豪放的大笔触取胜,那么维米尔便与其相反,他宁静、平和、温馨,以内敛的小笔触取胜。不过,在维米尔的精细中,又暗含着一种与伦勃朗相似的自信和肯定,这是维米尔大师风范的根源。
与伦勃朗一样,维米尔也是用光的大师,但二人的不同在于,伦勃朗借光造型,维米尔却以形显光。人们通常说,维米尔是一位表现日常生活的风俗画家,是一个客观的写实主义者。维米尔甚至设计了一种叫“暗箱”(camera obscura)的观察装置来帮助他写实再现,这有点象早期照相机的取景装置,比文艺复兴的同类装置精确得多。通过“暗箱”取景,维米尔的风景画看上去象是照片。可是,当我们面对维米尔的寓意画《画室里的画家,或绘画的寓意》时,我们不得不相信,维米尔不是一个简单的风俗画家或写实画家,他作画另有心机。当年维米尔的孀妻曾说,在画家去世前不久,有位崇拜维米尔的收藏家,专程从外地赶到画家的家乡德尔夫特(Delft),要看画卖画。维米尔对这位诚心诚意的客人说,画都卖掉了,家里无画示人。然而在画家去世后,人们却发现他家里满是自己的作品。我们知道,维米尔不是宫廷画家,而是靠卖画为生的个体经营者,那么他为甚么要撒谎而不肯卖画?因为维米尔的画,有些是画来卖的,有些却不是,而是专为自己画的。在为自己而作的画中,光线成为作品的主体和主题,生活场面反倒其次了。也就是说,画中对光的研究,便是维米尔的心机,而他设计的“暗箱”其实是他研究光的工具。既然充满了个人心机,画家当然不肯出售这些画。
阿姆斯特丹的国家美术馆,有维米尔的两幅名作《倒牛奶的女佣》(1660)和《室内读信的少女》(1662-1664)。在前一幅画中,从窗户透进来的柔和天光,斜斜地投射到女佣身后的白墙上,形成一片由强到弱、由明到暗、由清晰到晦涩的光晕。光的这种渐变过程,在空间中展现了时间的进程,而这变化着的时间,在室内温和的光晕中,与不变的空间形成了巧妙的对照,同时二者又合而为一。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再看画中的女佣倒牛奶,便能发现,从深邃幽暗的罐中流出的白色细线般的牛奶,恰似时间的流动,来自神秘的宇宙深处,流往一个不可知的未来。我们再悉心看去,又会发现那流动的白色线条,却是静止的,维米尔的时间在空间中凝固了。在我看来,这就是维米尔的心机,他通过时间和空间互动,来检验并表现光的神秘功能。
在维米尔时代,笛卡尔哲学流行,它超越了文艺复兴和中世纪的哲学,奠定了欧洲现代哲学的基础。据美术史学家弗莱明(William Fleming)在《艺术与观念》一书中说,维米尔的绘画,是笛卡尔哲学的最佳注解,可惜他没有说明是怎样注解的。我们都知道笛卡尔有名言“我思故我在”,我猜测,维米尔以光为主题的心机便是“我思”的体现。在《室内读信的少女》中,背景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地图,窗外透进的天光,不是正面直射到地图上,而是从侧面斜斜地掠过地图,从而表现出了地图那略为不平的表面。但是,地图表面那轻微的不平,并不是维米尔所真正在意的,他在意的是用这不平整的表面,来探讨光的表现力。这一探讨与画中少女所读的信,产生了呼应,这就是文字与图像间的相互顾盼、信之封闭与地图之开放间的相互对比,也是私人空间与公众场所的互动。这一切对照关系,都由光来揭示,没有光便没有这一切,光是画中无处不在的主导,恰如画家们通常所言,无光便无色、无光便无形、无光便无物。 所以我认为,维米尔对光的思考,其实是对存在的确认,在现世中,是对艺术和艺术家之存在的确认。当然,对光的着迷,也是艺术的时代精神。在巴洛克时期,卡拉瓦乔、德拉图尔等大画家,也都是用光来渲染气氛的高手。维米尔的不同在于,他对光的自觉,还表现在他对棋盘式地面的处理,地面上那黑白相间的格子,有如明暗变化的标尺,用以测量和确认画中光线的强弱过渡,用以记录笛卡尔那个抽象的存在概念。
弗莱明在他的书中有一段如诗般的文字,从用光用色的角度,将冷静的维米尔和激情的伦勃朗作了比较。他说,伦勃朗的用光,是人文精神的燃烧,旨在穿透世界的表象,进而把握永恒的道德之美,所以他用色单纯,强调色度和明暗变化的戏剧性。相反,维米尔的用光,关注视觉意象,这是画家对空间的拥抱,表现了冷静和清醒,所以维米尔强调用色的丰富,他几乎使用了光谱中的所有色彩。
几年前纽约大都会美术馆举办维米尔回顾展,名“维米尔与德尔夫特画派”。我进了展厅,惊异于维米尔的画竟然如此之小。转念一想,唯其尺寸小,才可靠近了去精雕细刻,才可悉心探究光之变化的微妙之处。人们通常说,维米尔生活圈子狭窄,拘于家乡德尔夫特一地,他连阿姆斯特丹也没去过。他的画也多是室内景,而且总将模特安排在饭厅靠窗的一角,似乎只有那一处可以采光,画中的背景也总是那面墙,和那四幅换来换去的地图。初看维米尔的所有作品,此话不假,但是,一旦理解了维米尔的心机,我们就会明白这是为什么,原来画家在意的是光线。当然,人们通常也说,维米尔的风俗画,表现了温馨、安详和简朴,表现了资本主义发展初期中产阶级和平民对普通家居生活的满足。此话也不假,但维米尔的心机并不在此。即便为出售而作画,他也都或多或少地是在把玩自己的心机。因此我们才会看到,维米尔描绘室内人物,总将人当成静物来描绘,而静物的摆设与光的设置,便是他心机的流露。
维米尔的大师风范,是以小见大,将精妙的心机,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在精细中暗藏着大家之笔的挥洒。前两年,好莱坞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上映,讲维米尔的故事。没过多久,英国太晤士报报导,维米尔名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和《弹风琴的少女》,经过六十多年的研究鉴定之后,终于被确认为真迹。美国的纽约时报等大报,以及我们国内的媒体,也报导了此一新闻。一时之间,似乎维米尔被重新发现了。其实,维米尔在埋没两百多后年,于十九世纪就被发现了,我们今天需要重新发现的,是他用光的大师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