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于“和而不同”的单位是什么?除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和而不同”,一个民族内部是不是也应该实行“和而不同”?对外部鼓吹“和而不同”,对内部实行强制原则。算不算“和而不同”?秦晖提出了“强制同化”概念,他认为“和而不同”首先是指每个人之间的和而不同。
一切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在它能够凝聚人心以抵制外部之强制同化的同时,也决不需要在自己内部搞强制同化。文化多元化必然是“文化际”多元化和文化内多元化的统一,“和而不同”、“各美其美”不仅应当是“文化间”关系的准则,而且更应当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内部人际关系、不同价值之关系的准则。(秦晖《“制度碰撞”与“文化交融”:全球化中的两种景观 》)
彭德在他的文章里多次将中国的缠足与西方的隆乳等量齐观,认为这两者都属于陋俗,不应该厚此而薄彼。但他恰恰忽视了一个本质性的区别:前者是制度化的强制同化,而后者是个人性的自由选择。类似的例子是满清入关后推行的剃发蓄辫与现在年轻人摹仿贝克汉姆的古怪发型之比较,前者是“留发不留头”的强制同化,而后者却是个人的自由选择——他剃自己的头发而与别人的发式无关,并不强制要求大家都和他采取同样的行动。自由选择才谈得上多元并存,如果在自己选择之后认定除了他的选择之外的其它选择全都是损害健康,影响节约,破坏环境,有伤风化,祸国殃民……于是强制别人作同样的选择。这当然不是什么文化选择,而是一种强制同化。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理想,首先应该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进而推之于团体、流派、国家、民族之间。“和”即调和,它的本意就有相反相成的意味,中国古人的“和而不同”,首先是指华夏文化内部的人际关系理想。今天将民族内部各种学派、主张的关系准则推向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儒家理想的现代化。保存中国艺术民族特色的基本思路亦当如此,无论是“强制同化”还是“强制不同化”(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对本国民众看电影、听音乐、穿西式服装、吃外来食品……一律采取极端手段,就是“强制不同化”的例子)都不符合21世纪人类进化的大势。
秦晖的文章还探讨了对“文化”属性的理解,“儒学、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等,应当多元并存,但异端审判与信仰自由可以并存吗?如果后二者可以并存,前三者就绝对不能并存;如果前一种意义的‘文化’要多元并存,我们就只能赞成信仰自由,而不能容忍异端审判”。这里的矛盾就在于实行异端审判时期的基督教,根本就没有多元并存的念头。只是在基督教抛弃了对内部的异端审判之后,才会有后来西方学者关于多元并存的思考。欧洲知识分子正是在基督教的“异端审判”,纳粹德国为纯化雅利安人种的“种族灭绝”和斯大林的大清洗、劳改营之后,才得出自由优先于文化的结论。这一说法的出现,真是历经千难万险千回百折。
3,文化相对主义
文化相对主义(Cultural relativism)或文化相对论,是文化问题上的“相对主义”——对任何信仰、现象作出判断,都不能脱离其前后关系,任何信仰与实践都不具有普遍意义。大卫·柯尔比在他的《西方当代思想辞典》“相对主义”辞条中引用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一个迷路的旅行者受到几个住在孤独茅屋的农民的接待,当农民们看到旅行者先吹手以暖手,然后又吹汤以凉汤时,他们害怕极了,当晚就杀了他。这个故事要说明的是在日常生活中,相对主义帮助我们在千变万化的情境中灵活理解和判断。而在不同的文化生活背景下,人们对简单现象也会作出完全出乎意料的解释。
文化相对主义是现代人类学的一个学派,这一学派认为任何一种行为(例如信仰和风格),只能用它本身的所从属的价值体系来评价,没有一个对一切社会都适用的价值标准……即是说,人们的信仰和行为准则来自特定的价值准则(《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文化相对论”)。不言而喻,这种理论对于当前世界上的民族主义十分有用,许多中国画理论家就以此为立论的基础。
文化人类学中的文化相对主义,其根源来自一种信念,就是认为“原始”社会比“现代”社会和谐得多。人类学家罗伯特·埃杰顿在他的论文《传统信念与习俗:是否有一些比另一些好?》中介绍了这种思想在早期人类学中的支配性地位:和谐、宁静、善良、知足的昔日乡村和社会分化、文化瓦解、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的现代城市的对比,充斥于文化人类学的著作中。有好些学者为原始住民的食人肉、酷刑、杀婴、巫术、初夜权、奸杀妇女、毁坏女性生殖器官、割取敌人头颅以献祭等等习俗辩解,不说这是非理性的,或不良的习俗,而是强调它具有适应性,是为了达到某种有用的效果。或者认为这虽然让外人憎恶,但它利大于弊,对于当地社会文化具有有益的作用。当人们见到一个社会看来缺少有益的信念体系或体制时,他们就说这一定是别的人——殖民者的官员、军人、传教士或商人对这一社会起了恶劣的影响。反正那些人几乎总比人类学家先到场。这成为好几代人种志学者的主流观念。
但人类学的新进展告诉我们,小的和较简单的社会也有他们的问题,有些无法对付环境的压力,有些在饥饿、疾病、冲突和绝望中挣扎,最终走向毁灭。人们并不总是聪明的,他们所建立的社会和文化也不都是理想的适应机制而能完善地满足人的需要……传统的习俗可能是有用的,然而也可能是无用的,有害的,甚至是致命的。